书法尚德
卜希旸在中国书法界以其扎实质朴之实力派学者作风见称,其声名不经意间悄然传天下。然而,这并非偶然,先生幼承家教,谦恭好学、见贤思齐。至今不离砚池,在其专业上刻苦心志乃有目共睹。
笔者有幸登门拜访,希望能带给读者有关卜希旸先生一些鲜为人知的逸闻趣事。
生活在北京,爱好书法之人大抵都能知道卜希旸这个名字,对其治学作风是有耳皆闻。先生为人朴实宽厚,治学态度之严谨、精到远近闻名,可谓一丝不苟。如若你有关金文考据和书学源流之类疑惑求教于先生,定能倾其所能地答疑解惑。令笔者想起昔日卜先生一段慷慨赐教之往事,时隔多年,记忆犹新,不能忘却。曾有韩国学者拿一篆文书信,求翻译汉字,愚虽识得一二,但终究不得其完备之释解,卜先生说:“你把资料寄过来吧,我看看再说”。不出三天,收到先生寄来的译稿,且全部破译,并附小语曰:因篆文使用不规范,有些字根据上下文联系所猜(大意如此)。并且道明该文出处所在。至今为之叹服。
当笔者问起书法家书品和人品相比孰轻孰重时提到一个颇具争议之现象,比如笔者举例说:很多人认为书家境界之高低直接影响其书法水准之高低;也有很多人认为书法水平之高低和人品没有什么直接关系,赞成此观点一派就很反对将书家书法水平和书品相提并论,认为历史上一些反面人物,比如秦桧,书法也很好,您是怎样看待这样一种现象?先生首先肯定地说:“书法水平和书法之品格不是一回事,某些人字可能写得不错,但是你仔细看,他作品里面透漏着某些气息,你会感觉不正,他绝对不像颜鲁公那样,字里透着正气和清气”。卜希旸先生书法作品里面就充满着一股清正宽宏之气、一种朴茂厚重之气,观其作品着实耐人寻味。
先生向来不事张扬,生活上很低调,素食简出,言出必行。待人宽厚,说到这里,笔者问道:卜老师,您作为书法大家,相信一定有很多人“求”您的墨宝,您是怎样处理这种关系的?再比如,启功先生,有关启老对待被求与求字者之间的关系,传出很多逸闻趣事,这充分反映出书家性情问题,您是怎样处理这种事情?卜先生说:“首先在珍重自己劳动成果之时也应尊重对方的付出,人家手持的货币应该是其劳动所得,第一作品不能敷衍,一定是自己的心力所聚。第二不能漫天要价,不能说你一平方尺书法作品比人家十平方米建筑还值钱,那岂不是一种巧取豪夺!当然一些大师逝世后,作品成为收藏家追求的目标又当别论。因此,应得报酬和对方的付出相对客观合理即可,当然,完全不付报酬地写字也不是没有,王羲之还为老妇人写竹扇呢。我们为勉励学生,写一幅, 题上上款是很自然的事。但有人连题有上款作品也拿去卖,很廉价,这种现象实在不好”。笔者接着问道:是不是也有一些人以各种名义骗过您,您是怎么处理这种事情?可否举其中一两例子?先生稍加思索地说:“确有一些人以各种公益活动之名义要过我一些作品,结果没有下文了,我一般都不去追究”。笔者深表理解,没想到,先生不但能够对自己作品价值做出如此客观地定位,还放弃本应属于自己合法之维权,实在是务实的态度。先生还讲到很多书画大家都有曾经被骗之经历。笔者认为中国文化界这种现象可谓“雅贼”、或“文化骗子”。先生都以宽宏之心处之,这和一些书画大师靠打官司炒作自己之拙劣手段相比,可谓处之泰然,风规自远。
笔者由于工作关系,接触过很多自诩为书法大师级人物,他们动辄天下为王呀、书圣呀、画圣什么的,要价几十万一幅,相比之下,卜先生这种朴实、谦逊之处世境界令人肃然起敬。
艺无国界
一位爱好书法的日本老人五币彻雄先生令卜先生十分敬重,这是先生主动谈起中日书画交流一事,并且嘱咐笔者,如果要写,就写写这个故事吧,也许可以激励中日两国书法青年。
上个世纪80年代,五币彻雄先生远渡重洋来北京求师学艺,又特指明专学“隶书”,欲拜刘炳森(时任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先生门下,因其公务繁忙,便引荐到卜老师门下。五弊先生时年70高龄,且刚刚做完手术康复后来北京。当先生在述说五币先生刻苦求学之感人处,竟仰面陷入片刻沉思之中,只一再强调“刻苦”二字。先生说:“我当时给他钢笔抄录近百幅《张迁碑》集联,说:你把这些字从原帖里找来临写一写,我想老人一周能写两三幅就可以了,哪想到他竟然一周时间将字一个个找出,全部集成联句临摹一遍。当时我大吃一惊,估计这一周他没怎么睡觉。”这也着实吓坏了笔者,一个大病初愈之老人,为求书法,竟然如此刻苦,笔者无法想象其毅力,这令人想到日本工业和精密仪器业之发达程度,和全民一丝不苟之工作态度是密不可分。
五币彻雄先生归国后热心回报师恩,便找到书道联盟佐藤精锋先生,力促其邀请先生赴日本福岛讲学,时佐藤会长和高桥秘书长热情地接待了卜希旸先生。后来和五币先生保持书信往来,并多次邀请先生去日本交流访问。
说起中日书法交流史,中国书法早在唐朝就将书法作为两国文化交流之桥梁,并且大唐时期之日本国无论是书法、建筑还是饮食,日本人不但模仿,且造诣很高,比如建筑,大唐风貌十足,现在你再去日本,仍然可见很多大唐古建,然书法之继承,尤为普遍,因此,两国文化既陌生又熟悉,然提起书法家王羲之、颜真卿等历史人物,两国书法家无人不知,而这也是两国友谊可圈可点之处。其感慨之余,笔者继续和先生交流道:记得若干年前,您说过这样一句话,“如果你们不好好学习书法,将来有可能要聘请日本的书法家来教授你们的书法,……”?卜先生说:“这句话我老师郭风惠先生就说过,我们如果不好好学,将来要落后于日本书家”。笔者深信这一点不是危言耸听,毕竟日本当代书坛高手也不在少数。
在谈到日本书道界友人,卜先生依然很怀念五币彻雄先生,得知其已于1999年作古。先生甚是想念友人。这种亦师亦友之跨境关系在书法领域里找到知音亦属十分难得。
上个世纪90年代中,卜希旸先生又一次受日本书道界朋友邀请去访问,当时和日本书法家密切交流,并且是入乡随俗,跪在书几旁写字,天气很热,汗流浃背,主人找来一把椅子坐下,有十几位书法家排队等待先生对其书法作品进行指导。那一次访问交流获得成功,1997年东京第十七届国际书画展,卜先生获得外务大臣奖,奖状由时任外务大臣高村正彦先生签署,这可以说是艺术界的友谊勋章。
当笔者问起日本现当代书家里面,您认可那些书家时,先生随即答曰:“全日本书道联盟顾问手岛右卿先生、堪称日本泰斗级书法家小坂奇石先生,写得非常好。另外还有今井凌雪先生的篆书,苍劲古朴,日本书法团体“长兴会”、“日本书法展览会”顾问村上三岛先生的行草书非常好,形神都似王铎,写得也很有自己的想法,书法水准很高”。
遗憾的是当今日本书法界,大师们渐已作古,书坛新秀总体水平无法达到先辈大师们的高度。两国书法家,应该互相学习,取长补短,创作出可以传世之作品,以资鼓励后学。
书如其人
卜希旸先生无论是书法,还是治学精神不仅影响着中国书法青年才俊,也深深植根于两国书法文化交流之中。一些日本著名企业驻中国代表也曾向先生求教书法,比如宇佐美先生、平塚先生和涩谷先生以及小川先生等企业高管,他们对于中国书法均有浓厚的兴趣。先生认为,中日书法家密切交流很有意义,两国文化一衣带水,共同之爱好不可被历史所淹没。笔者相信,中日两国书法家都要共同传承下去,精心探讨,友谊长存。
能够长存于中日两国书家心中之友谊之奥秘,乃书法文化继承与交流,说到继承问题,唯恐牵引出许多旁枝末节之争论,比如怎样选择优秀、经典之范本进行临摹,很多书法家为此耗费许多年月才能找到适合自己所临摹之范本,这实际是一次审美观之抉择,但卜先生最爱研习那些质朴而不加装饰之碑刻,比如《东汉公羊传》砖铭,草隶字迹。其稚拙之趣浑然天成。这种字体没有深厚线条之表现能力是无法驾驭,因为从人之本性来论,取其巧写其华,是较为容易之事,但卜先生之所以要力荐此作,可见其抱朴含真的心志。有关《公羊传砖》没有多少历史记载和评论,但其线条之质朴舒缓,大有“书者,散也,欲书先散怀抱……”之特点。有时候你看见小孩子学书那种不加修饰,偶尔来点调皮之精彩笔墨便可以悟先生书法观和人生观之问题,那是一种完全不加以掩饰之美。
卜希暘先生所临《西周盨铭文》以及《散氏盘》等,结字和造型皆准,线条苍劲老辣颇得西周铭文之神韵。由于西周文字用字规范,风格朴实无华,符合卜先生性情也。然《石鼓文》就更加接近小篆,这方面吴昌硕是集大成者,他用自己所理解之面貌将石鼓文书法创作到一种庄重典雅而又气势磅礴之美,已经载入史册。卜先生所临《石鼓文》更加典雅,线条刚劲而不失灵活。对于甲骨文书法研究,卜先生也颇具造诣,其中”无水月明花正好,因风柳舞鱼初来”《甲骨文集联》线条和气息可谓境界高古, 不事雕琢,不取巧,磊磊荡荡君子气,这是先生字里行间之气息透漏给笔者的印象。纵观其作品中传递给人一种信息始终是“字如其人”。这也是笔者反复琢磨卜先生书法作品捕捉到一种切实信息,读之如秋水文章,品之如沐春风大雅。
卜先生书法可谓集大成者,楷书入门之帖乃《麻姑仙坛记》,后来加以魏碑、汉隶、篆籀之味,融会贯通,其线质绵里藏针,其态势,仁厚宽博。比如摩崖刻石《瘗鹤铭》,乃卜老师最爱,在他现在楷书里几乎不太容易找到颜楷之味,更多吸收了摩崖刻石之磅礴之气。
然,卜老师在金石学上用功之深,乃常人不可以想象,正如笔者上述所言,若请先生翻译篆文,定能给你弄出个水落石出,并有详尽之阐述。为此,自叹才疏学浅。这得益于先生家学渊源,卜先生父亲是一位饱学之士,在他幼童时期,父亲就每周必教会他背一篇《古文观止》和《续古文观止》中的文章,这还远远不够,并有大量诗、词、文章要求背颂,因此小时候在学校成绩常常得第一名。文革期间,纷纷将其珍贵藏书弃之户外焚烧,先生便翻找一些尚未烧毁,自己感兴趣之古书偷偷地带回家藏起来阅读,可谓对知识之渴慕,视同生命。比如《小学常识》、《文字蒙求》、《金石索》等珍贵书籍,皆是文革时期拾得。
先生六岁学书,至今,之于书法之兴趣,其性情、其心志犹如当初。若问对于书法读帖和临摹之功,用卜先生自己之总结语云:“察之者尚精,拟之者贵似”。可谓对于如何读帖与临摹做出了精准之概括。
善于总结已经成为先生平日学习思维习惯,卜先生在学习书法和研读古文字方面所下功夫之深是常人难以想象,可以说“聪明人下苦功夫”。当笔者在翻阅有关先生资料时,笔者时而陷入深深暇思之中,那是一九七二年文革末期,先生白天劳动,晚上抄书,所抄书籍乃为《殷契粹编》、《殷周文字释丛》和《中国文字学笔记》等等,并开始双勾《毛公鼎》、《散氏盘》,并将其临摹熟记于心,之后又双勾《石刻篆文编》,卜先生痴情于此,往往废寝忘食。这是何等功夫和境界?今日先生“识篆”之娴熟功夫非取巧所得,如果人们像卜希旸先生这样,稍微再努力一点,也应该能够做很多事请,以至于许多宝贵时间不会虚度。
卜希旸先生不仅浸淫书法金石之学几十年如一日,先生另一大爱好便是国画,作为书法家,客厅里并未看见其书法作品,只有几幅山水、花鸟小品,十分耐人寻味,足见主人翁心性何等高雅。在和先生交谈中,不小心将其拙作暴露给先生看了,那是笔者一副欧楷藏名诗作品,生怕先生痛批一顿,没想到先生说:“如果没裱还可以改改”。先生诗词文章、书画篆刻之学俱佳,深受其著名诗人、书法家、画家郭风惠老师之影响。笔者认为能够在这些领域集大成者,这和先生结交学术界贤达者是分不开,比如,七十年代末,先生就在张伯驹、尹润生、肖劳等书法前辈创办的“书法研究社” 从事书法展览、教学工作。先生至今还是首都师范大学一位书法导师,他讲课从来不按讲稿讲,实际上,先生每每讲课之前是必写讲稿,且能背下来,如此敬业之精神足以感动很多同行。
先生曾与许多书画名家共事,亦师亦友,如徐北汀先生、常道先生、衲子先生等,且相处甚好,他常引以为骄傲。笔者在京城认识先生十余年,在书法圈没有负面评论,足见其人生涵养之深,境界之高,可谓字如其人。
卜先生学术著作颇丰,在欧阳中石先生带领下研究出版的专著有《书法基础》、《楷书津良》、《隶书写法》、《篆书写法》、《草书教程》和《民国书法史》等,并于1993年出版《汉碑全集临本》三卷。曾参与编撰《书法字海》。这些书法专著都已经在书法界被广泛认可和引用,可谓集金石学、文字考据和书画创作于一身,为爱好金石文字和书画艺术的青年人,树立了榜样。